穷人如何讲排场?你会说,吃穿住行这些全是问题,连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无法保证,怎么敢奢望获得帝王般的雍容华贵或者得到万人敬仰的待遇?
可是人在本质上都有获得体面的需要,我们会把自己打扮得体体面面去和朋友们见面,当我们和他们相见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会有不小的变化,因为那样说明我们生活得还不错,起码是希望朋友看到你好的一面,好给他们一种你每天都是在欢度春节的错觉;我们总会不知不觉地掩饰自己的缺点,为的是把最好的自己留在别人的印象里;有时,我们夸夸其谈,读过什么书,到过什么地方,有些什么朋友,许多人看见陌生人也忍不住地想要表达自己,把自己介绍给别人;有时,我们听别人的故事,然后和自己的故事一比较,你就发现原来我竟是这样的人,或者世上还有和我一样的人呐,想着想着,觉得人生有了意义。而在母亲的那个圈子里(母亲是一名工厂里的生产工人),他们是一群体力劳动者,是这个社会的底层平民,他们也在互相攀比,小到今天带到工厂的饭菜是否出自爱人的手、手机是否有彩铃,而大的呢,孩子嫁(娶)了个怎样的有钱人,邻居又添了个多少钱的电冰箱……讲排场有时候似乎就是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媚俗,为了讨好别人,为了逃避生命中的苦难或者丑陋,所以我们开始讲排场,拿我自己来说,虽然没钱买那些渴望中的书籍、饮料、进口食品、数码产品……可是手上有了多余的钱,在能够勉强度日的情况下,我不愿意把钱储存起来,年轻的时候就该和好朋友在一起,喝酒聊天吃饭;应该买些质量还不错的衣服,莎士比亚说:“尽你的财力购制贵重的衣服,可是不要炫新立异,必须富丽而不浮艳,因为服装往往可以表现人格。”应该外出旅游,看不同的风景,经历不同的事情,而不应该让储蓄限制你的行动……虽然没有赚到大钱,可我们还是愿意使自己在别人看来活得精彩一些,我们渴望写出不俗的作品,甚至不惜讨好别人,每天搜索枯肠只为了获得别人的一个个“赞”,这些都是我们的体面和排场,我们希望别人可以认同我们从不流俗的品质,希望所有人都说:“你的品质看起来像春天。”甚至有时候为了保证这种品质,我们不承认曾经看过心灵鸡汤、看过小时代、故事会,却会和所有人一样疯狂地迷恋世界杯,半夜里起床看着一群男人围着一颗球转来转去……尽管有时候我会告诉自己,永远不该顺应时代的趋势,天才应该和我们的时代背道而驰,因为几乎所有天才总是和自己的时代格格不入。可是我做不了天才,我只是想要在一个人的时候使自己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孤独,而在融入人群的时候也能像他们一样笑靥如花。
几块钱的小吃,一杯西米露,半打45度角仰望天空的忧伤……一天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像木心所说:“贫穷是一种浪漫——我买不起唐人街东方书局大量关于屈原的书,就携带小纸条去抄录——上海火车站外刷牙的小姑娘,是贫穷,浪漫。”
关于排场这件事,有一个故事我必须得说说。
我看到她的时候,一点也没意识到那竟是她生命最后的日子。她还是像个甜美的小姑娘,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眼睛里流露出热切的信念,她的头发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是因为戴着帽子,她看起来依然很精神,和所有18岁的女孩别无二致。要不是因为无数次的化疗使她的神情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倦,你真的看不出这是一个患了绝症的女孩。正是该像花儿一样美好的年龄,她却承受着过早凋零的不幸。她是我高中时期的一个同学,我们曾经在一起过生日,很巧我们的生日都在同一天,她的善良曾经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天我们一起去看她,她的妈妈在走道上小声地抽泣,我们去安慰她,那时她说了一句话,我们几个大男孩竟也忍不住偷偷地流下眼泪。她说:“我女儿只有一个要求,她希望我在她死后不要摘掉她的帽子,让她一直戴着帽子离开这个世界,她不希望别人看见她难看的光头……”
这就是在她最后的时光里最重要的要求——别摘下她的帽子。
我想再过几年我们也老了,我们也会死,那时我们会要求别人别拿走我的零食,别抢走我的书,别丢弃我的药罐……在我没法翻身的时候别告诉别人,甚至当大小便也失禁的时候,请不要喧哗,请安静些。不要对着你们年轻的朋友讲我这个糟老头的故事,别对他说我连黑夜和白天都分不清,把亲生女儿当做自己的老伴……
他们也曾风风光光地活过爱过,然后一度经历了死,最后我希望你也可以——“别摘下她的帽子。”
我希望人们都可以给以那些行将结束的生命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排场,让他们体面地享受最后的也是最好的一份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