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宇问我:“你认识夜久么?”
我正低头削苹果,手一颤,果皮立时断了,一半青一半白的苹果托在手上,仿佛皇后拿去赠给白雪公主的毒药,精巧,且充满诱惑。我迟缓地问:“夜来的夜,天长地久的久?”
夜来是魏文帝曹丕的宠姬,据说魏文帝千金相聘,她与父母告别,泪凝如血。她去京师一路,数十里点起高烛,久久不熄;车子走过的道路尘土遮蔽了星月,时人称为“尘霄”;又筑赤土为台,台基三十丈,列膏烛于台下,远望如流星坠地。距京师十里,文帝乘雕玉的车辇来迎,远远看见,叹息说:“古人云: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今非云非雨,非朝非暮。”因此而名“夜来”。
阿九酷爱这个传说,自我介绍时往往以之自喻,不相干的人听了只道是截取“夜来风雨声”的前两字,但我知道不是,当然不是,阿九不喜欢白描,她一笑一颦都要浓墨重彩,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明宇笑道:“果然是认识的,连名字的解释都一般无二。”
我低头继续削那只苹果,若无其事:“她是我幼时好友,后来搬家,转学,就失了音讯。”简明扼要,无一字赘言。阿九这两个字于我,便如人鱼公主的舞,旁人看只是地上的尘,只我知道,那是尖刀和锥子。
明宇说:“不问我为什么提她?”他说这话的时候俯了身稍稍仰面看我,灯光下眼波流转。我忽然想起张爱玲笔下的乔其,带着孩子气的小动作,葛薇龙棋差一着,于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我默念这四个字,忽然心里一动,问:“她现在做平面模特吗?”明宇是摄影师,在圈子里小有名气。我们最初的相识也是因为工作,我前去采访,用文字诠释他的作品,轰动一时。
他说不错,夜久长了一张颓败的脸,不委屈这名字。
我明白他的意思,颓败也是一种风情。一朵绝艳的花,无论绽放还是颓败,甚至凋零,都是美的。我于是说:“她的气质,配古希腊的壁画,不知道好不好。”
波涛汹涌的爱琴海,有前仆后继的航海勇士,也有海伦般倾城绝艳的女子。悠长的时光对比青春的鲜妍,在视觉上,应该是种强烈的冲击。
明宇眼睛一亮:“阿环,明天到蔷薇影暗来一趟可好。”蔷薇影暗是明宇的工作室。
我点头说好,明早九点半,我准时。
第二日晨起,天气并不如何好,半透明的悒郁如江南。
我在衣柜里拣了半天,最后选的是素净的粉白连衣裙,上面大朵姜汁色花,单调,明净。从梳妆台里摸出唇彩,镜中的女子一脸的不知所措,眉毛和眼睛黑得有点凶,我将唇彩按在唇上,殷红,那是血的颜色。
抵达蔷薇影暗的时候是9:25,工作室里灯光明亮,明宇坐在电脑前。没有其他人。我问明宇:“夜久还没到么?”明宇正要说话,门口传来脚步,是阿九。
她穿黑色旗袍,古香缎,琵琶扣,高立领,盘髻,露一段洁白的颈,有如玉的光芒。美得端庄,端庄中又带妩媚,高贵如仕女图中走出的女子,可是活色生香又远胜之。我站在明宇身侧远远看一眼,忽然就觉得眉眼灰败,满面尘埃,活脱脱是个俗物了。
她急走几步到我面前,说:“阿环你终于肯见我。”
我笑,说我自然是想见你的,阿九,我们多久没见过了,九年,还是十年?
开始的时候语调还是极平静的,说到“十年”这两个字,到底没忍住鼻音。她走上来与我拥抱——曾经那样亲密的两个人,竟然会隔这这么悠远的时光么?我把头靠在她肩上,看到她身后的男子嘴角微微含笑。
阿九介绍说他叫段然,她的朋友。我自然知道阿九的意思,笑道:“好名字。”
段然接口就问:“有什么好?”
阿九微笑:“想难倒阿环?门都没有!”
我缓声回答:“有种义无返顾的气势,段然,断然。”余光里瞥见他面上赞许的神气。
明宇在身后急得跳脚:“夜久你有点专业精神好不好,眼睛红成这样,怎么定妆?”
我用小指缠绕她肩上蜷曲的发丝说:“这样子……像我们念书的时候,走在树下面,一抬头,满目都是阳光。”只两句话,牵动多年来的心事,不是不惆怅的。
阿九的脸色微微一变,我别过脸装做没看见。
明宇采用我的建议带阿九前去希腊,临行问我是否同去,我笑着摇头说:“一把老骨头,折腾不起。”
我送他到飞机场,看见他们并肩过安检线,忽然生出无穷的不舍。我匆匆跑到最近的建筑顶层,看见飞机跑过着滑行道,然后升高,升高,到茫茫的云海里,再也看不到。我恍惚地看着头上染着金边的云,天蓝得叫人眼睛发盲,我忽然生出大势已去的感觉。
——阿九那么美。
明宇的职业决定了她身边总围绕着各式各样的美女,或妩媚或天真。
他最初说爱我的时候我就问他:你对多少人说过这个字。
他说:喜欢是可以对很多人说的词,爱不是。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干净地像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少年,清澈如泉水,热烈如阳光。
我于是问:为什么是我。
他说:和你在一起,简单,而且欢愉。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他的话,信或者不信,其实没有意义——是我先爱上他。爱这回事,对先走一步的那个人,总是一场劫。
可是阿九……阿九那么美。
我看着碧蓝的天空,直到眼睛发涩,我低头揉眼睛,然后看到地面上大块的阴影,回头看见段然。我有些尴尬:“啊,你怎么也在这里?”他轻巧地笑:“你怎么在这里,我就怎么在这里。”我勉强道:“这样啊……”我转身要走,他跟在我后面说:“不如去楼下茶室坐坐——晒了这半天的太阳。”我想说不,可是口渴得很,便应了。
茶室设计得很别致,原木色壁,白木桌椅,贝壳串成风铃挂在窗口,微风到处嘤咛清响,灵秀悦耳。段然点了两杯印度大吉岭,问我要不要加牛奶,我说随便。
段然说常常听阿九说起你,她一直很想你。
我说我没什么特别的,她念旧而已。
一般衣锦还乡的人会特别念旧,我刻薄地想。我在重逢以后知道阿九是知名模特——全世界都知道,只我最后得知。
段然说念旧的不只是阿九。
侍者送茶上来,我低头去,茶面上隐隐约约浮着一张脸,似喜似嗔,或者是疲倦。
我开始闭门写稿,写一些遥远的故事,在停笔的时候想起爱琴海沉灰色的水。那是一个古老的国度,青铜色的壁画上赤裸着上身的奴隶手执古代的兵器,眉宇间刚强和坚毅的表情。
我接到宝音的电话。宝音是南国都市报的记者,她央我代她出席一个记者招待会,我刚好笔下生涩,便答应了——便是先知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何况我等芸芸众生?我在很久以后想起那个下午,安静和悠长的时光静默,电话突兀地响起,命运按既定的轨迹运行,无数可能和也许,在最后的尘埃落定中粉碎。
我在招待会场看到一个背影,似是在哪见过,那人觉察,转身来,原来是段然。他看见我,点头微笑算是招呼,不久就有工作人员过来带我去前排的位置,说是段总亲自交代——我这才知道段然身份不简单,其实我早该想到,以阿九的眼高于顶,人又生得美,一般凡夫俗子怎入她法眼。
那一日天气十分炎热,会场人多,虽然空调开得很冷,可是仍压不住满场的焦躁和不安。那是华奕集团为拍卖得到南山的一块地开记者招待会,声称要进军房地产开发有欧洲气质的别墅群,与国际接轨云云。
华奕本身以药业经营为主,财大气粗,记者自然许多问题,有尖刻的,专业的,也有十分外行的。我虽然事先做足功课,可是于这些领域到底所知不多,所以更多地埋头记录,偶然抬头,段然的目光扫过来,似是问我有什么想问的。
我知道他是卖阿九的面子,自然是感激,原本没有准备更多的问题,可是被他看得多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就举手站起来——
西北角忽然骚动起来,人潮纷纷涌了过来,惊惶失措,仿佛有人在急切地发号施令,我先前因为隔得远听不清楚,后来人乱了,就更听不到了,什么声音都有,会场乱作一团,闪光灯此起彼伏。
我随着人群后退,人挤得太凶,我很快就由后端变成前端。
闹事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衣饰凌乱面孔扭曲,保安向他围了过来,他明显有些恐惧,神志更加激动了,他突然冲上前来,我退之不及,只觉颈上一凉,低头看去,刀的锋刃反射到眼中,我看见自己变形的脸,冷冷,冷冷。
人群将我围在当中,保安向他喊话,大概是缴械不杀一类,如晚八点肥皂剧,平日里让我笑得前仰后合,如今轮到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只觉得疲倦,十分疲倦。
年轻男子情绪失控,他几乎是喊出来:“我不信……如果不是你们,我老婆怎么会死……都是你们……我要杀了她!”最后五个字似是从喉中吼出来,绝望的愤怒像火,把整个会场都点燃了,沸腾。
我惊惧地想:他不会真的杀了我吧。
刀刃更深地压进我的皮肤,有人惊叫,然后我看见刀刃上鲜红的血——是我的血么?我筋疲力尽,在大片的喧闹声中我的声音渺远,几不可闻,我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疲倦,或者是因为高温的天气,多年来的不如意在这一个瞬间全部涌上来,我甚至觉得,也好,就此死掉,也好。
颈上的刀抖一下,我听见他喃喃地说:“冤有头债有主……”
颈中剧痛,汗涔涔地流下来,粘稠的,血腥气直涌上来,警笛的声音还在很远的地方……
醒来自然在医院里,宝音的电话第一时间打进来,忙着说抱歉。我苦笑说我竟不知做记者还有生命危险,她随口和我扯皮,哄得我眉花眼笑,这时候有人推门而入,是段然。我挂了电话。
他朝我笑,说:“可是醒了。”像是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安下去,眉目间竟是细致的温柔。
我只觉血气上涌,开口就道:“托福!大难不死。”
他坐到床边来,静了半晌,说:“你在打抱不平?”
我冷笑:“岂敢!”
他道:“是医生的药方有问题,当然你可以不信我,可是公安局有资料,你伤一好就可以去查,我没有骗你。”
他说话十分有条理,而且诚恳,我忽然相信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说谎的人,也相信这场无妄之灾只是意外,我于是叹口气,低声说:“我信你,你说不是,就不是。”
我原本是一个极难信任人的女子,可是段然,像是有种奇特的魅力,让人相信和亲近。或者是眉目间端方的气质,或者是举止中流露的儒雅,又或者是阿九是缘故——都说只有完全相反的男女才最有可能在一起,阿九是我所认识是最喜欢也最善于说谎的人,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可以把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扯到一起说得天花乱坠,如果段然当真与她相反,那岂不是说,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可信的?
段然从案头拿一支香蕉剥给我,说:“阿九竟然有你这样的朋友,也算是难得了。”
我讶然问:“我这样?”
他对我微笑,说:“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的女子。”
我轰然笑出声来:“你这是报答我的信任呢还是感谢我替你挨了一刀?美貌与智慧,呵,这话应该用来夸阿九,我算什么,芸芸众生,只要段总愿意,大街上一毛钱一打都有得卖。”
他笑一笑,并不与我辩驳,岔过去说:“你和阿九这么不同,怎么会成为朋友呢?”
我一怔,说:“……很久以前的事,我记不清了,段总若是有兴趣,不妨问阿九。”我的语气在突然之间冷下去:“我累了,段总请出去吧,不占您的时间。”
他奇怪地看我,然后起身出门去,在关门的时候忽又转身来,很郑重地说:“我没有喊过你连小姐,你可不可以答应喊我段然。”
我的伤并没有大碍,只一点破皮和惊吓。我没有告诉明宇,因为伤势并不严重,另外一个原因是说了也没有用,不在身边始终是不在身边。我没有太多的朋友,如我所说,我实在是一个不太信任人的女子,病房里没有人送花过来,落得清净,也冷清。
段然日日来看我,接我出院。大概是真的有十分歉意,我乐得有人照顾,也并不拒绝。
我原以为出院以后事情就告一段落,但是他的电话依然十分殷勤,登山钓鱼或者去某特色餐厅尝鲜。他和明宇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明宇从不在这些小事上花功夫,就连当初追我,也是简简单单问我:我爱你,你喜欢我吗?许是他长得太好,就和阿九一样,是被宠坏的一群。段然虽然生得不坏,但到底比不得明宇,天生眉梢眼角都是风情。段然的眉目只是干净,叫人心安。阿九是有眼光的,我和明宇的一段情,不见得能善终,可是段然对她,必然珍之重之,如天上星子。
段然对我的殷勤周到,多半也是为着阿九的缘故。
周末的下午段然约我打球,我换了一身白的运动服跑去赴约。他的球打得很好,我也不赖,一场球下来双方都筋疲力尽,倒在草地上看着彼此失笑。他亲昵地替我拨开垂下来的一绺湿发,我半仰着头看蓝得透明的天空。他说你好像很喜欢看天空。我说为什么不,白天可以看白云苍狗,晚上繁星满天。他说我以为只有内心寂寞的人才喜欢看云彩和夜星。我一下愣住了,转头看他,迷惘茫然。
他低头吻我,突然。
真是太突然的事,我一下懵住了,不知道该推开他,还是扬手打他一记耳光,像所有肥皂剧里演的一样,哭着跑开。但是我没有,我仿佛一下陷入到无限的虚空里去,空白,脑中一片空白,所有,蓝天白云草地,阿九明宇,十年,都是空白,手足酸软。
他在我耳边低声唤我阿环。
我回过神来,摊开手,我说这算什么,你如何同阿九交代?还是不交代?
他说阿环你真是孩子啊,简直和孩子一样天真和单纯。
我不知道他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所以只很认真地看着他。他从衣袋里取出一叠照片,那是一些在我心里辗转过百遍千遍的照片:阿九和明宇,他们在水里,在沙滩上,他俯身吻她,热烈缠绵,难舍难分。
我忽然明白:这一场放纵,于他,是报复吧。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生气,也许这是一直藏在我心底的阴影——我早料到这样一个结局,只是无法阻止,所以无从抱怨。我像是被使了定身术,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看着那些美仑美奂的照片,照片照得很美,俊男美女,佳偶天成,如果换了我上去,反而是一种突兀。
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太阳冷下去,风紧了,一阵一阵,打在身上如爱琴海的波浪,荒凉和绝望的冷。
有人把外套披在我肩上,说阿环你没事吧,他说话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模糊不真切,我胡乱应了一声,有人拉我的手,我用力摔开,我说走开啊不要你管。
我跌跌撞撞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回走,四面都是月光,我仿佛踩在水面上,每一步都惊涛骇浪。
其实我不过是见证了一个我早已预见的现实。
段然的电话过来。我说不,我不想作你报复的棋子。直截了当,一针见血。电话那头默下去,然后是悠长的回音,一声接一声。
过得几日,再次接到他的电话,我没开口他已经急急地说:“不,不是,我没有把你当作棋子,不是报复。阿环,我想……我爱上你了。”生涩,仿佛从来没有试过对人表白。我觉得意外,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我说让我想想,我需要时间。他说自然,我等。
一个“等”字让我觉得矜贵:有人愿意等我,不计较时间和精力的虚掷。
我翻出这三年的照片,有独自一人的,也有和明宇的合照,我们以不同的姿态游离于彼此身边,我们靠得很近,只是近,可是并没有融为一体。我和他的眉目都是干净和固执的自我。我一张一张看过去,觉得累极,眼睛酸涩,然后伏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隐约有人在我耳边说:“当时明月……”
我梦见我穿素白色的连衣裙一个人走在街上,那是很长很长的青石街,我好象很熟悉这个地方,可是又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我想起来,这是我去学校的路。我身边原本应该有另一个人,她喜欢穿桃红的公主裙,有蓬松宽大的袖,天生的卷发垂在肩上,像旧上海的摩登女郎,她喜欢戴的水晶耳坠,透明如浮在空中的水滴。我记得那么多的细节,可是我记不起她的脸,而且她也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她到哪儿去了?我茫然地想,抬头来看到灰旧的校门,往里望去,花坛里的兰花开得正盛,叶子绿得格外鲜明,一群少女在树下,她也在中间,背对着我。她们在说着什么,然后肆无忌惮地笑,我隐约听见“连环”两个字。我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有个声音在说,快走,走!可是我迈不开步子——不,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异常的恐惧,可是我知道我逃不开,就像那个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我被钉死在这里!我看到白裙的少女坐在窗边写字,桃红公主裙的女伴与别的同学牵手走过去,她独自坐在花坛的沿上,失声痛哭。
我远远地瞧着,心里比她更加难过和悲伤,可是我知道我走不过去,我无法靠近她,无法替她擦去眼泪,无法对她说:阿环不哭……
“连环、连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从很遥远的地方,我想问他什么事,可是出声只如蚊呐。我的头仍然在剧烈地痛,是想太多的缘故吧,我悲哀地想:因爱生怖,因爱生惧,因爱生痛。
有人抬起我的胳膊,尖锐的刺痛,我惊叫起来,然后听见有人欢欣地说:“她醒了!”
我用力睁开眼,站在床边的年轻男子,赫然是段然。
我看见自己身上雪白的薄被,皱眉道:“我不会是又进医院了吧。”
他说:“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你要再醒不过来,我可——”我看见他赤红的眼睛:“我睡了很久么?”
“何止很久……你到底喝了多少,竟然酒精中毒!”他在责备我,可是我仍然只是微笑:“我喝酒了么,我竟然不知道。”我向窗外看一看:“你帮我把窗户打开好么,我想看天空的颜色。”
段然转过身朝窗户走过去,我在他背后轻轻地说:“段然,你真的愿能够忘记阿九么?阿九有百媚千红,我只得一色,你放弃她爱上我,便如一叶障目。”
他走回来,握我的手,说:“那日你同我说,你信我,我说不是,就不是。那么连环,你今日可不可以同我说,你信我,我说是,就是。”
我低声道:“我信你,你说是,就是。”
他微笑,说:“我爱你。”
我同段然的爱情,始于背叛。
我没有去电问明宇,我不想再给他机会,也没有告诉他,我因为他差点死掉。他已经成为过去,再怎样轰轰烈烈,生死缠绵,都只是一个笑话。这一次,我先放手。
有时候会怅然,那样的深爱,也终有一日形同陌路。就这样吧,永不相见,人总是要往前走的。我这样想,甚至忘了我没有和他说分手。
所以明宇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第一个想法是:他来做什么?
他看见我和段然十指相扣,先是惊讶,然后愤怒,他说阿环,你真会给我惊喜!
我苦笑,说:我以为你乐不思蜀。看到他脸色骤变,我向段然使了个眼色,他稍一迟疑,走开几步,不放心,又返回说:我就在附近。我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这才转过来面对明宇。
明宇的气色好极了,爱琴海的气候十分适合他。
我说:“明宇,到这一步,你我都没有回头的可能——分手吧。”我说话的时候微低了头,我不愿意看他的眼,或者仍是对自己没有把握,他那样的英俊多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并不能抵御色相的诱惑。
他扶我的肩说:阿环,只能这样吗?恳切,真挚。
我说:你要好好待阿九,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你是我倾心爱过的人,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们快乐。
他茫然地看着我:阿环你从来不过问我的事,你一直都知道的,阿九不是第一个。
我说是,可是她是阿九。
可是她是阿九。
我以为我早已忘却,像忘记生命里若干点滴,可是在某一个午夜梦回,我忽然想起来。
我想起来我如何与阿九决裂,我如何失眠、酗酒,如何精神恍惚。医生说,是精神分裂。我于是搬家,转学,然后忘记我十六岁发生过的事,除了阿九。我记得她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一个人,因为一些我不再记得的原因背叛和决裂。
其实我宁愿我永远忘记。
那是校园里经常会上演的一些青春剧,同样的剧本,由不同的人演绎。我和阿九,还有盛北之间的故事并不比别人更曲折离奇。
我和阿九一起爱上盛北,在十六岁的时候。那时候的我并不像现在隐忍和理智,因为年轻,或者是因为没有任何惨痛的记忆,我甚至比阿九先说出口——不是对盛北,是对阿九,我说阿九我喜欢那个投篮的男生。那时候我们趴在窗台上,一边吃话梅一边看着篮球场上生龙活虎的男生。盛北是那个喜欢穿白衣白裤的少年,他的字写得很漂亮,功课很好,数学和物理尤佳,弱项是作文,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不知道阿九也知道。
我写了很多的日记,日记里抄着秦少游的词: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
盛北喜欢的是阿九,而我的日记,被贴在校园的公告栏里。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父亲和母亲并不知道我在学校里发生过什么,只依从我的心愿转学,搬家,与过去种种一刀两断。
十六岁的连环……我在梦里远远看见她,鲜花盛开的时节,她那样怯懦,那样伤心,那样悲哀,那样绝望。她被我深深埋葬,用尽一切办法遗忘,可是终究有影子沉淀下来,我从此郁郁寡欢,不喜与人接近,亦再不肯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以为我已经忘得彻底,可是站台上父亲只是比了一个“9”的手势,忽然间所有的记忆都回来,呼啸,如原野上的风。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只是没有机会记起,那样深切的痛楚,如刀割的凌迟,青春的岁月,无忧的笑容,一刀一刀,直到鲜血淋漓。
我等阿九来找我。她一定会。
她比我想象中来得更迟,容色憔悴,有大的黑眼圈。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阿环你赢了。”
我凝视她的面孔,依然是美丽和精致的,我相信她之前一定去找过段然,以她的手段不难知道关键并不在我。她从手袋里取出烟,点燃了,袅袅的烟一圈一圈在暮色里升起来,她说:“我没想过他真会爱上你。”
“我也没想过。”我淡淡地说。
她冷笑:“你当真没想过?明宇是什么样的人,聪明如你,怎么会不知道。只怕是你一早就想和他分手了另找吧,只是苦于没有借口,偏我那么笨——而段然……他也不过是要一个家世清白的女子做贤妻良母罢了。”
我别过脸去看窗外,天高云远,暮色渐浓,我轻轻地说:“我聪明么,阿九,我若真是聪明,又怎么会一再的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她面上出现惊色:“阿环你……你想起来了?”
“是,我想起来了。”我的声音幽幽,十年前那个少女经过无数的辗转轮回,再一次站在好友的面前哭诉:“阿九,为什么是你?”我曾发誓不要这一切重来。
她用力吸一口烟,徐徐吐了出来,自语道:“都想起来了……其实这次我真的只是想见你,因为自那以后再没有人像你全心全意待我好。我……并没有恶意。”
“所以你和明宇……”我笑起来,悲凉和讥讽:“阿九、阿九,是不是当年你将我的日记贴在公告栏里也没有恶意?”
她闷闷地吸烟,吐雾,一圈一圈的淡蓝色溶进天空,她慢慢地说:“我不知道结果会那么严重,你一向优秀,老师同学都宠着你,分明我与你形影不离,可是他们看到的就只有你。阿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一直都记恨在心?我比你生得美,又能歌善舞,除了功课,我样样都强于你,为什么人人都只爱你?是,我不甘心,我……我希望你和我一样尝到被孤立的滋味,结果……”她苦笑一下,我接上去:“结果你如愿以偿。”
她沉默着抽了整晚的烟,然后离去,不发一言。
清晨我接到段然的电话,他担忧地问:“我听说阿九去找你了。”我愉快地回答他:“是吗?我没有见到她。”电话那头放下心来,轻松地问:“下午有空吗?请你喝茶。”
我笑:“诚所愿也,不敢请尔。”
这时候阿九已经走到楼下,红色跑车的引擎响起来。我仰了头对着天边的霞光微笑:只是一场惨烈的较量,我没有赢,她没有输,真正一败涂地的只是当年那个天真和单纯的连环。阿九,你没有想过是不是,十年的岁月,那样懦弱和善良的连环也终有一日学会算计和报复,你说的没有错,只是一个圈套,段然手中的照片根本就是由我辗转提供。
我想起许多年前的往事,那个低头恸哭的白衣少女,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靠近她,想要同她说别哭,可是终究是不能,她独自一人,哭得那么伤心和绝望,我忽然想起来,我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青语感悟:年少时候喜欢看张爱玲的小说,没事躺在床上乱翻,隔着深蓝色玻璃看外面灰白色的天空,有鸽子拍着翅膀过去,想像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的模样,或者倾城之恋里的香港,轰轰烈烈的影树,二胡里拉出才子佳人的戏段,而半生缘里,她只悲哀地说,我们都回不去了。
因这一句话,遂有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