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嫁的新娘】
红烛高燃,一滴烛泪缓缓地从烛芯溢出,慢慢地滚落下来。这是祖堂大厅,四处张灯结彩,笑语欢声,仆童们往来不绝,忙忙碌碌而又喜气洋洋。高堂上坐的老夫妻两人,虽自矜持,满脸的笑意也不禁从一条条的皱纹里溢出。
养儿二十载,今日终娶新妇,人生大快。老两口虽自欣慰,可也不禁奇怪,新妇家虽不近,离此也不过数里之遥,何以儿子去了三个多时辰仍未迎亲归来,别是傻小子在岳家给人一通猛酒灌下去,误了正事。
老两口正自担心,门外已传来大吹大擂的锣鼓声,爆竹声吼如雷,有胆小的丫头也禁不住掩了双耳,人却直直地冲向了门外。少爷新婚,给这百年老宅带来的热闹百年一见,岂可错过?
老夫妻送了一口气,笑意虽绵绵不绝,身子却不动。当然了,新妇过门,只有新妇上堂拜见翁姑的道理,哪有翁姑出门迎新人的规矩。
花轿已经停下,少爷脸上的春风唤得醒冬眠的熊。洞房花烛夜,人生小登科,得意些须,原是应该。他接过笑得像今晚洞房的是他的管家递过来的金簪子,略一沉吟,按捺一下兴奋的心情,沉着稳健地用挑开了花轿的帘子。
新人含羞带怯地向前探了一步,马上有两个喜娘分左右搀住她。这两个喜娘吃得人高马大,估计就是等着这个时候派用场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新人拎出花轿。新人也配合得很好,欲迎还拒地扭了几下子,似乎在告诉大家,不是我思春想嫁,是被这两个家伙逮到这来的,既然这样,我只有认命。
围观的人都被新人那几下子扭地心服口服,啧啧称赞新人端庄贤淑,不知道是从哪看出来的。
新人的脚已经落地,在两个喜娘的劫持下心不甘情不愿意地一步三晃向祖堂大厅走去,有如弱柳扶风,有如花迎风曳。众人又叹,新人的脚不盈一握,腰不足一束,真是大家闺秀,不同凡响。只是看她那风一起,在腰上栓根绳子就能拿出去当风筝放的样子,不知道有没有贫血症。
新郎手里拿着根红绸,牵着新人,正要志得意满地溜达回去见爹娘,只见他身旁的管家脸色一变,像活见鬼了一样,指着新人刚下来的花轿,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这老头子平常说话嘴巴麻溜得很,怎么今天少爷结个婚给他高兴成这样?少爷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管家丝毫不理这个白眼,手舞足蹈地指着那个花轿,额头上黄豆大的汗涔涔而下,口齿不清地说:“还…还…有…”
还有什么?少爷顺着管家指的方向,往花轿里看去,只一眼,顿时觉得血往脑袋上一冲,脊梁骨一寒,身子顿时不听使唤,哆嗦起来。轿子里果然还有。
还有一个新娘!身着喜服,头盖红帕,两只白生生东西手放在膝盖上,娴静地坐在花轿里一动不动!
群顿时死寂。两个新人也一动不动。过了会儿,新郎的一个族叔公,悄悄地扭过管家的肩膀,轻声问道:“迎亲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管家紧张地擦了擦脸上的汗,吞了口口水,哆哆嗦嗦地说:“有…有,迎亲的队伍经过一座古坟时,突然起了一阵风沙,人马不能前进,等风沙定了,才继续赶路。”
族叔公微一沉思,说:“那阵风怕是有古怪,里面有邪物作祟。”
管家赤白着脸,不停地擦汗,说:“那怎…怎么…办?”
族叔公道:“自古流传下来的,都说炮竹能驱邪,你马上叫几个人拿几个大炮竹来,在两新人身边不停地放,试试有没有用。”
管家马上依言拿来了几个大炮竹,叫两个家丁各自拿着,在两个新人身边不停地放。放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新人接受不了这么热闹的欢迎仪式,竟嘤嘤地哭了起来。她一哭,另个马上觉得自己要是不哭,未免也太坚强了,不惹人疼爱。也哭了。
两个新人一哭,管家顿时没了主意,问:“怎么办?再放下去,肯定吓坏了少奶奶,如何是好?”
族叔公手一摆,面色凝重地说:“驱邪事大,继续放,驱走了邪物,事后给她调理调理就好了。”
于是一帮人就在爆竹声中听了近一时辰的只黄鹂鸣翠柳,情况丝毫没有改变。
这下族叔公也没辙了,只得让家丁停止了放炮竹。这时新郎的爹妈早听说了这事,也赶了出来,正眼巴巴地看着他,让他给拿个主意。
族叔公见多识广,稍事沉吟,道:这青天白日的,就连炮竹都不怕,看来这邪物道行不浅啊。它别的什么都不变化,单只化做新人摸样,恐怕你们迎亲经过的那座坟里,埋的是年轻未嫁的女子,青春而逝,未嫁而抱憾,说不定未必有什么恶意,不如我们就了了她的心愿,让她一尝嫁妇心愿。说不定它会就此离去。
老两口一想,娶一个媳妇,结果还买一送一,自己还真没什么不乐意的。当下忙着安排拜堂的事,让儿子左一个,右一个地牵上了祖堂大厅。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送入洞房。不对啊,这都礼成了,那位大姐怎么还不走,再不走就入洞房了。那少爷心一紧,这位大姐看来是想整套程序都体验一遍,只是苦了自己,在洞房里坐着,对着两媳妇,一人一鬼,你说先和谁啊?听说过强娶的,没听过强嫁的。
想着这汗就下来了,看那两媳妇,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少爷牙一咬,拼了,不就洞房吗,就当做好人好事,也不指望谁表扬了。
众人无计可施,见天色已晚,只得将一对半新人送入洞房。在门外支棱着耳朵偷听了一会儿,见里面没什么大动静,逐渐安下心来,都道这邪门的东西原来也好这一口,巴巴送上门来挨糖衣炮弹,还打死不走,皮也够厚的。
停了一会儿,见没出什么大乱子,众人禁不住睡意,各自散了。老两口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和衣睡下。刚闭上眼,只听见一阵凄厉无比的惨叫声传来,伴以一阵“嘎嘎”的响声,好像谁在抓狂地用手指甲挠墙,让人听了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老两口心一跳,当下从床上蹦起来,披头散发地就冲了出去,嘴里发狂地大叫:“我的儿啊!”
冲到洞房,众人也都已经赶到,见到洞房里的情景,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像有谁拿着一块千年寒冰,正细致而有条不紊地从自己的后背慢慢地划下去,全身一阵透骨凉。
洞房里只有一个新娘,另一个已经不见了,剩下的那个正爬在地上,发疯地用头撞地,凤冠早就掉了,一头乌发凌乱不堪,几缕发丝被污血粘在了嘴角。而血,正缓慢地从她的眼里不疾不徐地往下流。看她眼眶,空空洞洞,赫然没了眼珠,白嫩的脸蛋,潦草地抹着几痕血,加上龇牙咧嘴的,真是说不出的可怖。
而那少爷也好不到哪去,趴在新娘身边,咬牙切齿,撕心裂肺地吼叫,两只手不停地握紧,张开,用手指甲不停地挠着地面,发出一阵嘶哑的“嘎嘎”声,两只眼眶里的眼珠,赫然也已不见了。
这幅情景,真是说不出有多诡异了。
正当大家都被眼前的这一幅惨景惊吓得呆住了的时候,一个家丁用一种接近哭腔的声音,说:“梁上…上…有东…东西。”
众人一惊,都抬头看梁上,只见一只青翼大鸟坐在屋梁上,这会儿正目光阴沉地看着众人。这鸟有条大狗那么大,血红色的喙弯如钩子,两只爪子像乌铁一样,紧紧地抓住梁木。
众人被它阴冷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只见这鸟嘴一张,掉下个圆的东西来,正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又从这人头上滚落了下来。那人仔细一看那掉下来的东西,顿时闷哼一声,直接昏死了过去。
那从青翼大鸟嘴里掉下来的东西,竟然是一只人的眼球!
众人见此情景,不由都噤若寒蝉。人和鸟就在那对峙起来。最后,那位族叔公狠了狠心,心想自己反正活够了,心一横,着那鸟,颤巍巍地说:“就是这个邪物作的祟,快,拿弓箭来,射下它。”
几个家丁听族叔公这么说,也回过神来,壮了壮胆,一起出去取了弓箭进来,在族叔公的指挥下对这那青翼大鸟就是一阵乱箭。
那大鸟受到攻击,嘴一张,一阵似笑非笑的声音发了出来,让人觉得仿佛是阴谋得逞后忍不住的得意。
正当众人被这一阵笑声弄得不寒而栗时,一转眼,那鸟不见了。
【最后的白狐】
姐姐死的时候说,人是危险的,但爱上人,是咱们狐必经的劫数。
"去找个人,找个好男人,妹妹,"姐姐说,"别象你姐姐,遇上这么个狠心薄情的……"
姐姐死了,死了还是那么美丽。她是只白狐,就象洞外的雪一样白,象春天的月亮一样润泽。我一铲铲地将雪掩上姐姐的身体,心中充满了悲伤。
葬了姐姐,我起程去温暖的中土,去寻找姐姐所谓的好男人,他将是我唯一的亲人。
而我,是这世上最后一只白狐。
一个月后,我终于来到了北京,这个古老而神秘的都城。路上很辛苦,每晚都找不到僻静的洞穴过夜。空气浑浊得不能呼吸,人们的装束也很难看,远不如明朝。我出生在明朝。
如今却是二十一世纪了。
狐的生存比人要容易一些。凭借一点小小的秘不能宣的法力,没多久,我就在北京开了家小小的博物廊。我所有的宝贝都精心摆放在这里,《聊斋》手稿半册、《红楼梦》后四十回原稿、早已失传的董小宛所编的《奁艳集》、《霓裳羽衣曲》的曲谱、杨玉环的珍珠步摇、西施的雪青纱……
我的店名是"千年狐"。来光顾的客人多是收藏家和艺术家。当然,我不会卖给他们真正珍贵的东西。可即使是一件破烂瓷器,他们也如获至宝。我常常望着他们乐颠颠离去的背影,独个儿笑得前仰后合。
我更喜欢那些有着天真面孔的学生,他们来看我的收藏品时,那种神情,几乎可称作纯洁,就象我们狐一样。
人来人住,十年过去了,我没有找到我爱的人。十年,对我来说,只是一瞬。我依旧坐在我的明式梨花木椅上,抽着烟(受了人类的不良影响),淡淡地看着门外的陌生人群。
秋季的一天,我的店里忽然来了个姑娘。
这个姑娘瘦削而修长,灰色毛衣和仔裤,齐肩直发从鸭舌帽下面垂下来。她没进店,隔着玻璃门看了我几秒钟,将一张红色宣传单卡在门把上,走了。她很清秀。我喜欢的那种清秀。
我走过去取下宣传单。是个小型摇滚演唱会的海报,红黑两色底子,白色手写体。心不在焉乐队。时间在周末晚八点。地点是某个废弃工厂的地下室。只演一场。
我去了。我想,那姑娘应该在那儿。
她果然在哪儿。演出还未开始,她坐在鼓架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鼓。她没戴鸭舌帽了,灯光很远,照不清她的脸。只有她头顶的发,反映着一圈亮光。
乐队的其它成员零星站着,低着调试各自的乐器。
台前稀稀落落地来了三十来个观众。有十来个年轻男女熟络地和乐队成员招呼着,大声开着玩笑。不时有几声口哨,从不知何方传来。
这里的气氛很奇异,我似乎有点格格不入。场地晦暗,陈旧,肮脏的木地板和斑驳的墙壁。屋顶很低,吊着数盏灯罩平而硕大的白炽灯,不时被人碰撞着,摇晃不休,灯影人影也就跟着摇晃起来。许多人脸在这不定的灯影中明明灭灭。
这一切似乎有种奇妙的象征意味,粗造而亲切。我站在角落里,渐渐有些心神不宁。
奇怪,我竟很喜欢这种感觉。它和我血液中的某种东西相似,是属于狐的。和常理(我们狐所耻笑的对象)格格不入,和人类格格不入。
演出开始了。这个乐队的风格是迷幻的,恰恰符合我现在的心情。我痴迷地听着主唱飘忽而沙哑的呓语,捕捉那个姑娘敲出的,心不在焉的鼓点。
渐渐由随意变得疯狂。台下的人涌到台上去,台上的人跳到台下来。其实,根本就没有舞台,每个人都在演出。每个人都在歌唱。
我藏在角落,静静地看着他们哭泣,尖叫,挥舞吉它。我看着那个姑娘,她长发飞扬,鼓点密集。我保持着冷静而旁观的姿态,其实我已血脉贲张。
终于结束了。电吉它最后一个噪音在空气中消失。乐队虚脱一样,凝固着挣扎的姿势,象是加莱义民群雕。我也没有了力气,倚在裸露着砖缝的墙上,慢慢收拾零乱不堪的心绪。
人群渐渐散去。乐队成员或站或坐,一边吸烟,一边低声交谈。
那姑娘站起来了,她竟穿着件蓝印花布的中式小袄。她和主唱说着什么,哈哈笑着。
我也该走了。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望。正撞上那姑娘的眼光。她微笑着朝我走过来。我站住等她。
"谢谢你来看我们演出。"她笑起来很动人,双眼明亮而慧黠。
"心不在焉。名字起得趣致。"我说,"音乐更不错。下次演出,别忘了叫我。"
"一定。"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她小袄上的布扣。这种衣裳,我许久没见到了,姐姐穿过的,我也穿过的。我们还耻笑过,它和明代的衣裳比起来,是多么丑陋。可现在,它看起来是这样美丽。
"很漂亮。"我说。
她宛尔一笑。"我叫苇子,芦苇的苇。"
"我姓狐,狐小苔。青苔的苔。你叫我小苔好了。"
"哈……和我的名字倒挺配的。怪不得你的店名叫千年狐呢。"她顿了顿,"我每天回家都经过你的店。我喜欢你的店。所以特地给张海报给你。"
"我猜你会来的。"她偏着头,狡黠地看着我。
我笑而不答。
一个星期后的深夜,我正要关店门,看见苇子骑着单车,飞也似地从街道那头奔来。
"嗨!"她看到我,刹住车打招呼。
"这么晚了,回家吗?"我说。
"刚排练完,回去睡觉去。"
苇子满不在乎地单脚支着地,晚风吹着她的直发,在她脸畔缭乱地飘拂。她眼中还留着排练后的光芒,明亮而锋锐。
我踌躇了一下,"嗯,进来坐坐?"
"你不是要打烊休息了吗?"
"我总是很晚才睡的。"
"呵……跟我一样。"她笑,"咱们是城市蝙蝠一族。"
她将车推进店来,我关上店门,展开四扇元代吴镇的清远山水屏风。
"要茶还是要咖啡?"我问。十年来,我这只明代的狐,已学到不少现代人的怪癖了。
"咖啡吧,浓点儿的,谢谢。"她靠在铺满苏绣的小榻上,有点好奇的环顾我的"洞穴"。
我用银咖啡壶煮着她的咖啡,小榻前的清代花几上,刚摆放着竹制茶具和宜兴紫砂茶壶,青花细瓷瓷杯。
"你过得可真精致啊。"她惊叹。
我微笑,替她斟上咖啡。她拿小银匙叮叮当当地搅着。
我用一只绿玉斗沏龙井。这只绿玉斗,是红楼里的妙玉曾用过的。只是,我再找不到梅花上的雪来沏茶了。
苇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忽地一笑,"你就象是从古代走来的人,象是宋朝仕女画中的人物。清淡,典雅。你当真喜欢摇滚吗?"
"喜欢。这和古典与否,没有太大关系。和性情有关。"
"性情?"
"至情至性之人,就会喜欢摇滚。"
"嗯,起码我是。可多数人不是。"她沉吟,摆摆头,"没所谓,有时候,做音乐是给自己听的。"
"也许吧。摇滚的孤独,给它更动人的力量。"
"不错。我们的力量……孤独的力量……嗯,你会乐器吗?"她抬着看我墙上挂着的各色琵琶,笛箫等等物件。
"不会吉它,也不会鼓。"
"你会什么?"她热切地看着我。
"古筝。"我淡淡地笑。多格格不入呀,我第一次觉得惭愧。
"古筝好!"她双眼放光,"崔健一首《假行僧》里的古筝前奏真是绝了。我从来没听过那么苍凉,那么摄人心魄的声音。"
"我听过。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奏法。可是……真的很好,奇异而震憾。。"
"你能弹一曲给我听吗?"她目光更亮。不能抵抗的亮。
"好。"
我进浴室洗手。现代社会,一切从简,熏香虽可,沐浴就免了。
我抱出桐木焦尾琴,点上博山炉,开始弹奏《广陵散》。绝响了千年的名士之曲,今夜,我弹给苇子听。
一声弦响,万籁俱寂。唯见高山旷水,唯闻鹤唳猿啼。且吟且啸,且歌且行。风裳飘兮,素带扬兮。在士则为旷世未逢之慨,在我则为知音难觅之悲……
余音袅袅。
苇子呆呆地看着琴弦。良久,才叹了一声:"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间知已总难求。"我黯然。
苇子不再说话。她眉头深锁,似乎有什么难题未决。
她拿一根手指拨着琴弦,弦发出轻微的"仙翁"、"仙翁"之声。过了一会儿,她告辞,神不守舍地推着单车,慢慢走远。
是夜,我梦到了姐姐。她一身白裳,站在雪地里,对着我轻轻叹息。
姐姐,姐姐,到底我爱的那人在哪里?
苇子忽然跟我打电话,邀请我去观看他们的排练。
我关了店门去看。
他们在排练一支新曲子。曲子是苇子写的,曲调有些古意,但非常迷幻,古意的迷幻。我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姐姐曾教过我的汉乐府。它们似乎有某种共通之处。
"这儿有一段古筝间奏,你听听看。"苇子拿过一把吉它,横放在膝上,权当古筝。
她在吉它上演奏这段古筝,不时看看我。这是一段奇异的曲调,几乎全是半音,有极度凄怆的感觉。
奏完了,苇子眼巴巴地看着我。
"你等等。"我走出门去,向右走了十来步,这是个无人的胡同转角。
我闭上眼默念狐的咒语,双手伸向空中。睁开眼,手中已抱着焦尾琴。我抱着琴走回排练场。
"啊,你带了琴来,太好了!"苇子激动地扑上来一把抱住我,"你太好了,太好了。"
"噢,小心我的琴。"我微笑着躲闪。
我加入他们的排练。我们配合得极好。这对我来说很容易,而这种前所未有的组合,也使我象发现新大陆般新奇而激动。
整个乐队全沉浸在亢奋之中。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练,直到完美。当晨星从天窗中照进来时,我们相对大笑。苇子扬手甩出鼓槌,击碎了一面玻璃窗,清脆的碎裂声给这支新曲一个震憾的结尾。
从这天起,我成了这个乐队的客串成员。白天,我是"千年狐"的狐仙,夜晚,我是心不在焉乐队的狐小苔。
苇子常来我的洞穴做客。我为她演奏《霓裳羽衣曲》,为她演奏《高山流水》。她则教会我打鼓,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我终究是不惯于放浪形骸的。
一个月后,我第一次参加心不在焉的公开演出。这一次,由于众人的努力,再加上我一点点法力的作用,我们争取到了在北京一个有名的摇滚俱乐部的演出机会。
是夜,我长发披散,着一袭纯白汉代衣裳,宽袍大袖,飘飘欲飞。演出还未开始时,苇子倚坐在鼓架之后,看着我。
她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走到她身边坐下。俱乐部闪烁的灯光在我们身上转来转去,她的面容忽明忽暗,只有一双眸子是发亮的。
"小苔……我怎么看你象。。"她在我耳边说。周围一片喧嚣,我的耳朵直触到了她嘴唇,才听到她说什么。
"我象什么?"
"象。。狐仙!"她声音更低,"郸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住……跟聊斋狐莲香一模一样……"
"呵。。"我假作浑不在意,"我若真是个狐仙呢?"
"那我就是那个心甘情愿被你骗的书生!"她在昏暗中笑。
我微微一惊。
"此话何来?你今天是喝多了。你又不是男子,怎会被狐仙所惑?"
苇子来不及回答,演出已经开始了。
我的手抚上琴弦。迷幻的音乐象一团雾萦绕在我周围。我浅挑轻拨,神魂飘荡。我是一只狐,一只白狐,在深夜的迷雾中悄无声息地舞蹈。所有的灵异,所有的呻吟与叹息,自我的指间向四面八方飘散。
苇子的鼓在应和着我。奇异的节奏,是千年前的旷野,遥远而空阔。是狐站在月光下,聆听风声时的心跳。是幻梦,是千百年岁月流逝的潺潺声,是狐终于化作人形时的眼泪……
我感到了巨大的痛苦,和同样巨大的欢乐。如果,这音乐也有精灵,它一定是狐。
演出散了,我们喝酒一直到天亮。都有些醉了。
我扶苇子去我的"千年狐"。我也醉了,我们连鞋也没脱,就倒在了床上。
苇子搂着我,嘴唇贴着我的额头。我闻到她呼出的微甜的酒气。
"小苔。"
"唔。"我要睡着了。
"我是书生,心甘情愿被你诱惑。"
我酒醒了一半。
"你醉了,睡吧。"我说。
"小苔。"
"嗯?"
"我不是男子,可还是爱你。你一定是狐,一定是……"
她吻我的额头,眼睛,往下,吻住我的唇。
我的酒全醒了。我在黑暗中睁大双眼,不敢稍动。她的唇细腻温软,她鼻息粗重,双颊滚烫。我感到她的睫毛轻轻地扫着我的脸。
我觉得有些晕。
我不由自主的回应着她。她呻吟了一声,愈加紧密地吻着。
良久,我挣扎着推开她,心慌意乱。
"不,不,不行的。"我语无伦次地说。
她紧紧地抱着我,头埋在我胸前,叹了口气。
"对不起。"她松开我,转脸望着天花板。
"小苔,我爱你。"她又叹了一口气,"我不勉强你来爱我,但,有这样一种选择……相爱的人应该在一起,不是吗?"
说完,她背过去,不再说话。但我知道,她没有睡着。我也没有睡着。直到天色又昏,我不时听到她轻轻地叹息。
第二天,她走了。我关上店门,在床上躺了一天。
我回想着和苇子在一起的每个细节。从最初她隔着玻璃门看我时的样子,到我们一起喝茶,聊天,以至排练时的点点滴滴。
苇子,苇子,为什么我会去看你的演出?为什么我会为你弹奏《广陵散》?为什么我会那么迷恋,与你合奏时心魂俱醉的感觉?
我爱你吗?我爱你吗?苇子!
你是否就是我今生的劫数??
月亮升到中天时,我北面而跪,手心中紧握着一枚血红的珠子。这是姐姐的精魂。
"姐姐,我可不可以爱上女人?"
一团清冷的雾扑上我的面颊。姐姐的影子虚淡而飘渺。她伤感地看着我,叹息声象风,吹起我的衣袂。
"妹妹,爱上人,是咱们狐必经的劫数。爱上女人,一百年后,你将身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了。"
一百年,足矣。
我深深嗑下头去,泪水打湿了那枚血珠。
"谢姐姐。"
姐姐的目中似有泪光闪烁。她慢慢远去,消失不见了。
我沐浴,熏香,着白衣端坐于月光下,开始弹奏《高山流水》。
高山峨峨兮,流水汤汤兮,伯牙可幸?得遇子期。君既知我心曲兮,噫……愿结百年不负之期。
【恐怖的吸尘器】
上两个月,她如常上班下班。自信箱取出一沓信,在电梯中快速浏览。都是些广告、帐单、收据……越来越少值得看的信,人与人之间,越来越疏离。生活也越来越刻板。
一大打无聊的信件中,有一封,厚厚的、鲜红色,又不象结婚请柬。上面写:你今年最大的意外惊喜!
她打开,是“擦中即奖“的礼物卡。有三个银色大圆点。通常这些圆点下面覆盖的图案都不会相同。这只是一般招揽的花招。
她擦了第一个,是个红色的圆点。第二个也是。她失笑……
接电话,那头是女声:
“恭喜你,你是幸运儿。”
“我从没中过奖。”她自嘲:“不信那么幸运。”
“礼物三天后到,请告我地址。”
她在银行工作,有五年工作经验,可也有贪小便宜的天性。纵不会贸然中计,亦带点不舍。
对方笑:
“小姐,我们在推广期间,只把礼物卡投进丰盛大厦的住户信箱,因那里是一栋独立建筑物,住客较高级。”
“这样吧,因为我要上班,我把卡片交给管理处,你送礼物来他们会代收。”
“好,”对方道:“小姐如满意,请代为宣传。”
三天后她收到礼物。
是一架鲜红色的小型吸尘器。机身浑圆,款式新颖,颜色特别亮丽。
她把男友召来安装。
“机身小,嘴巴却这么大。”他按下一个擎,过滤器盖弹开。安放纸袋:“什么都能吃。”
她凑过脸来,朝机身内部看去:“瞧瞧胃口有多大?”
那吸尘器的盖忽地阖过来。她忙缩手。
“哗!几乎把我的手指夹断。”
又拉出电线来,拖曳一地,然后呼地一按回卷的按纽,电线嗖地弹回。
男友笑:“那么用力,把它弹坏了。”
“哼!谁叫它咬我?非要弄疼它,报仇!”
还想拉出来再玩。
“我小时,见大人吸尘,总觉得它像粤语陈片中‘收妖的葫芦’”。
他把一切安装妥当,去洗手,说:
“一百年前的吸尘器是手摇的。是美国人给装上了涡轮式电机,才快捷方便。”
“靠手摇?不如扫地。”她笑:“我是机器白痴。莲姐应会用。正好把旧的换了。”
又道:“她煮了粉葛赤小豆猪腩汤,我热了给你喝。”
男友将调到上海去工作,当广告部经理,这阵子很忙,吃过饭要回去开会。
莲姐是星期二四六下午来做家务的钟点女佣,本是工厂车衣女工,失业了,便当上佣人。隔天煲汤。家电难不倒她。
一晚,上司赵太生日,正准备穿好些去赴宴,她化妆桌抽屉的珍珠耳环不见了,遍寻不获。她不是怀疑谁,不过,还是把房门上锁。
近日经济不景气,每个同事都特别友善微笑,应酬的很起劲,没一位敢缺席。宾主尽欢。她新买了一双白色圆波波的方头搭带皮鞋,很瞩目,成了半晚话题。回家后把鞋一脱,累到不得了。最累是身高才五尺二的赵太要她改天陪着去买一双。
她记起失踪的耳环。不忿,跳起来又在房中每个角落找。东西全翻乱了。她启动吸尘器,清理一下。
一充电,机器发出怪声,原来相当强劲,很饥渴地,把灰尘杂碎都吞噬。她吓得拔掉电源。
近来,不知如何,总是失窃,昨天脱下来放在浴室的白金指环,今天早上又找不着了。
她想:“除了男友、妈妈,也只有莲姐是外人。但一向也老实……这又很难说,她也极爱漂亮,还涂粉红色指甲油……不过当佣人也可装扮整洁啊。”
思前想后,起了戒心。
男友已六天没同她一起了,只通过两次电话。银行今年没有双粮,明年也冻结加薪。在假期前,来人特别多,提存都忙乱,这天她一时大意,出了漏子,明明客人提款三千五,它给了五千三,那差额一千八,她得负责。下班时心烦意乱,还扭伤了足踝,一拐一拐的回来。
做人真烦恼!难过得淌下急泪。
她把身子重重抛在床上,床是QUEENSIZE,但她蜷在一边。房子太大,床太宽,人如一粒空虚的轻尘……
第二天醒来,呼吸干热,鼻子闭塞,喉咙沙哑。患了重感冒。噩梦中许多怪手强力来抢她身上的东西。谁知惊醒一看,枕上,掉了许多头发!
她大吃一惊,跑到浴室照镜子,生怕一夜之间“鬼剃头”。
她又黄又黑又憔悴,像失去了活力,被吸掉精华。
从未如此心灰意冷过,真不对劲。
不!在此危机存亡之秋,她若倒下,她的岗位马上有人占去。请了半天假去看医生,抖擞精神再上班。
她对莲姐日渐不满。最近两星期,厨房还脏兮兮的,有食物残渣。加上失窃,甚至手袋也被无故打开,她决定把女佣换掉。
“莲姐,过一阵我男友上上海,我或者放长假去看看,当做旅行。所以,你做到月底就不用来了。”
“莲姐姐愕然地看着她:“小姐,我没什么错失吧?”又失业了。
“没什么。”她说:“你后天来我给你工资和一些赏钱。”
莲姐没有出现,她不来了,传呼也不回,好似蒸发了。奇怪。
她觉得它或是有愧于心。便把门锁也换了。
过了几天,她心神恍惚竟如常拨个电话回家,想问莲姐今晚煲什么汤。
有人提起听筒:“喂?”
声音很年轻,肯定不是莲姐!
那头有隆隆的吸尘响声。她又惊又急,清醒了,再喊:“喂?你是谁?你?”
电话给搁上了。
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脸色一下子又青又红。想出多个可能:是男友把新欢带到家里了?是有贼入屋?是莲姐纠*行劫?要不要报警?……马上飞车赶回。要不“捉*”,要不“捉贼”。
见到管理员,她气急败坏:“梁叔,19A发生什么事?”
他悠闲地:“没什么啊,怎么今天提早下班?”
连管理员也看扁她生命中没有意外。
“你陪我上去一看。”她忐忑:“我怀疑有贼。”
梁叔正出来。
一个穿红色制服送外卖的男孩在按号。他向对讲机“19A,送超级至尊匹萨和意粉。”
闸门应声而开。
“是谁叫的?”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穿红裙子。她叫过几次了。”
“什么?”
三人在电梯中,只听见她急促而慌乱的呼吸。
男孩滔滔不绝:
“那女孩头发好短好薄,她说第二天会长长的,果然长了很多。她给小费爽快。我赞她白金指环昂贵,她开玩笑:拣的,不用钱。”
梁叔好奇了:
“是新请的女佣吗?不用莲姐了?”
“莲姐跑了。”
“小姐你也住19楼?”男孩说:“你没见过她也不奇怪。她不出门的。”
“……”
“她是跛的,只有一条腿,还不能弯曲。真可惜,走路时僵僵的。呀,有次她还穿了双——不,是一只红鞋,那鞋跟是白波波,好有趣。”
她由得男孩去按铃。
防盗眼竟然一黑,然后一闪,不见了。
有人在里面!躲起来!
她颤抖着对了几次才对准门锁。深呼吸,大门缓开。一室沉寂,平静如真空。
三人恐怖的面面相觑。
“是谁?”她不敢进去,只朝里头大喊:“谁在屋里?你出来!”
没有回应。
“出来!”她有点歇斯底里,把两房一厅都搜遍。
还是没有回应。
“出来!“
厨房中,有一下轻轻的窃笑。马上屏息。
“是谁?”
只有一份“意外惊喜”的礼物。
鲜红圆身吸尘器直立墙角冷视。
一根长长的粗黑吸管在机身,如一条腿。
永远没有人明白它为什么有生命?
正如永远没有人打开一个吸尘袋,细心检查。因为里面太肮脏,太恶心了。
当然,除了纠结的头发、灰尘、杂物、食物屑、耳环、指环、抹泪的纸巾……外,还有未完全消化的血肉,人的手指?莲姐不是涂了红色指甲油吗?
胃口好大啊。
冥冥只中侵占此家的“她”,便是靠着这些营养,一天天的成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