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的灯刚刚关上,就又有一位客人走进了小勇的面馆。见店里没人,这人便扯着嗓子喊起来:“老板,下个大碗,细的,加肉加蛋,辣子多些蒜苗子少些,不要香菜!”
“关门了,关门了!”还在后厨的小勇也喊了一句,他连忙走出来,还没看见客人就已经开始道歉:“实在是不好意思啊,马上要关门了。”而等他亲眼看见客人后,却被这位的打扮给吓了一跳。
此人头上扣着顶特大的雷锋帽,刚才进门的时候被棉门帘撞到,歪向一边挡住了右眼。一条红围巾不知道绕了脖子几圈,又把大半张脸也挡在了后面。他身上那件黑色的皮夹克有些破旧,却十分干净,被收银台上方的大灯照得闪闪发亮。银色的拉链从右肩斜贯至左腰,拉链两侧立着两排铆钉,一个个都显得怒气冲天,不可一世。松垮垮的工装裤是很深的蓝色,在脚踝处,裤管被扎进了驼色的马丁靴里。他还背着一个硕大的登山包,鼓鼓囊囊的,两条背带紧紧崩在肩膀上。
“不认识了?”听客人这么说,小勇就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摇头道:“没法认。”
“等等。”
客人从背上卸下登山包,然后把那顶雷锋帽摘了下来。除了被遮住的另一只眼睛,那帽子底下还藏着一头栗子色的短发,剪得很利落,没有多余的修饰。围巾也被一圈一圈地解开,小勇终于看清了这位客人的容貌。
“哎呦喂,这不是玲玲妹子吗,你可算是回来了!”
小勇在上学的时候玩过一阵乐队,队里一共四个人,而这位玲玲正是乐队的主唱。她还兼任吉他手,另有一个专职的吉他手,就是小勇自己。那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喜欢用黑色的衣裤鞋帽把自己包围的严严实实,然后再点缀上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配饰,骷髅,铆钉,铁链,还有莫名其妙的大写字母。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小勇听说即便是玩乐队的学生,如今也不会穿这么一身在街上瞎晃了。
“认出来就好。正是吃饭的时候,你这怎么就关门了?”
“谁一个跑牛肉面馆子里来吃晚饭?”
“我这不是来了吗?”玲玲瞪着小勇说,“赶紧去给我下碗面,都快饿死了。”
“行行行,你先坐,好了我给你端过去。”
“唉,再给我加个小菜!”
“吃什么自己拿吧。”
玲玲端着一盘凉拌土豆丝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坐下,在取餐窗口的另一边,是小勇挂着围裙忙活的身影。在玲玲看来,小勇就应该是那个在台上冷着脸飙 solo 的混蛋才对,可眼前的小勇手里上下翻飞的是面条,而不是琴弦,这让她觉得有些别扭。
“好了好了,来来来,吃着,小心烫。”
小勇把一碗牛肉面放在玲玲面前,店里顿时香味四溢。一颗茶叶蛋被斩成两半的卧在碗里,它四周的辣椒油闪着红光,但这红色并没有像洪水一样泛滥,清澈透亮的面汤仍然占据着碗中的半壁江山。
玲玲看了一眼,抬头问小勇:“肉呢?”
“在面底下埋着呢,捂热了吃,软和。”
玲玲用筷子夹住面,在辣椒油里涮上几圈,送进嘴里。几颗芝麻顺着红彤彤的面条慢慢往下滑。玲玲把面条“呼噜”地一下吸起来,赛个了满嘴,抬起头一脸陶醉地嚼着。
“唔,果然是只有咱这的牛肉面才有这个味道。”
“肯定的啊!可不是把牛肉放到面上就能叫牛肉面。为啥在外边人家都说的是‘拉面’?那就是把这手工拉成的面条当成了唯一的卖点。在这不一样啊,谁家馆子里还没个攒劲的拉面师傅?把面拉得又细又匀又筋道,那是基本中的基本,这面汤,配菜,牛肉里处处都是学问,就连最后浇在碗里的这勺油泼辣子都有些子讲究哩。”
“喝,几年不见,你成行家了啊。”玲玲说完,又吃了一大口面,然后她又突然叹气道:“唉,还记得有一次排练完出来我们谁都饿得不行,结果四个人身上总共就摸出五块钱,咱们分一碗牛肉面吃的事情。”
“哪有那么惨,不至于吧?”小勇有些不太相信。
“真事啊,你忘了?”
“嗨,无所谓了,现在有我这个面馆,你啥时候饿了就啥时候来吃,一分钱不要。”
“哼,我就没想着要掏钱。”
玲玲拿筷子在碗里搅动几下,让整碗的面都粘上辣椒,清汤也全被染成了红褐色。垫在碗底的牛肉被翻了上来,玲玲夹起一片送到嘴边吹吹,她冷不丁抬头问了一句:“还玩琴吗?”然后才把肉放入口中。她本想盯住小勇的眼睛,却被躲开了。
“散伙后就没再碰过。”
“唉,抽烟喝酒弹吉他,我们小勇队长人生的三大乐趣就只剩下两个了。”
“烟酒也都戒了,伤身不说,也省得我一天乱花钱。”
“我操,那你还活个什么劲呐?”
小勇呵呵笑了两下,没说话。
玲玲吞掉一半鸡蛋,又端起碗来喝下一口汤。辣椒油粘在了她的嘴角上,被舌头尖一舔,抹红了半边嘴唇。
“弹贝斯的眼镜儿现在干吗呢?”
“上学。”
“这都多少年了,他大学还没上完?”
“上完了,可他那专业太偏,找不着工作,就又去念研究生了。”
“啧啧,果然是个书呆子的命。”玲玲摇着头说,“不过这人也真怪,你头一次带他来排练室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个除了念书啥都不会的货,可谁知道他一摸琴就跟中了邪一样。那年元旦去你们班里演出,那么大个教室都不够他蹦跶的,还站讲台上非要玩跳水。就那么高一点地方跳的什么水,也不怕把脚脖子崴了。唉,你说他蹦得那么欢实,眼镜怎么就甩不掉啊?”
“哈哈哈哈,不知道不知道,你咋记得这么清楚哩?”小勇一边摇头一边笑着。
玲玲从另一半鸡蛋里一下一下地往外扣蛋黄吃,她咬着筷子问:“死胖子呢?”
玲玲说的是乐队的鼓手,大高个儿,生得特壮实,但他打起鼓来却并不显得笨重,手脚的配合也十分协调。但这人性子烈,一句话说不拢就马上发火。胖子和乐队里每个人都吵过架,好几次都差点动手。吵完架的胖子总会跑到排练室外面独自坐在马路牙子上继续生闷气,这时候,小勇就买包烟提两瓶酒过去找他。大概在玲玲和眼镜儿玩上三四首曲子之后,一会高一会矮的胖子就被小勇费劲地搀回来了,一路上还叫唤着“玲玲啊赶紧来让哥亲亲”。玲玲总是躲得远远的看小勇给胖子下个绊子,顺势扔到墙角的破沙发里,再把胖子盖在鼓上防尘的大帆布折两下丢他身上。一觉醒来,啥事都没了。以前是这样,可这会儿小勇听到玲玲问胖子,脸上立马晴转阴。
“胖子被抓了。”
“啊?”玲玲手一松,刚捞起来的面条又拽着筷子落了回碗里。
“本来挺好,在外面做了几年小生意回来,有点积蓄,打算开个琴行。可开业那天晚上这货喝高了,在回去的路上强奸了一姑娘。这姑娘年纪小,胖子被从重判的,五年,这在里面才呆了不到一半。”
“啪”地一声,玲玲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弄得辣椒面汤四处飞溅。
“该!才五年,便宜这狗日的了,要我说判十五年都不冤枉他。你把酒戒了是对的,省得哪天犯了混进去陪他。”
“怎么了你这是?”小勇一边抹掉飞到他脸上的面汤一边问。
“吃散伙饭时候的事情你忘了?那天自打我在他旁边坐下,他那狗爪子就没老实过,总往我这边伸,几瓶酒下去后胆子变得越来越大。我想和你换个座,可刚站起来就被这狗日的直接扑倒在地上了。”
“老天啊,我咋没印象?”
“我没印象你都不能没印象!你当时踢开凳子抄起个瓶子就砸他狗日的头上了,那酒和血流了我一身!死胖子疼得嗷嗷叫,抱着头滚到墙边去了,你转身又提了瓶没开的酒就往过去走。我赶紧连滚带爬站起来把你拉住,你那样子就跟要活吃了他一样。眼镜儿吓懵了,满餐馆地跑着喊‘杀人了杀人了’,弄得老板差点就报警。这散伙饭吃得我毕生难忘啊!”
“好像还真是有这么回事,唉,记不清了……”小勇的头摇了好一阵子,他盯着桌上的那碗面出了神,半天没说话。
玲玲拿指头在小勇胳膊上戳了两下,说:“喂,再给拿我双筷子。”
小勇一脸刚睡醒的样子,他应了一声,站起来走到取餐窗口边上,拿出一双干净筷子。玲玲从小勇手中接过筷子,慢慢捞起面条,挑地老高,然后手腕一扭让筷子绕上更多的面。她看到小勇另一只手里还多了一块抹布,就说:“吃完了我帮你收拾吧。”
小勇把抹布放在桌上,笑道:“呵,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收拾呢。”
“我又没掏钱,不就不是客人了嘛。”
“那你就是吃霸王面的,也算是客人。”说罢,小勇掏出电话想看时间,却不料被玲玲一把抢走。
“乖乖,屏幕都快有我脸大了,哎呦,一只手还玩不过来,你是煮了多少碗面才置办的这玩意儿呀?”
小勇把电话从玲玲手里抢回来放在桌上,说:“别闹,这存话费送的,没多少钱。”
“还装,怕我讹你不成?”
“吃你的面吧。”
玲玲叼着一口面爬在碗边,在小勇看来,活像是个把白胡子蘸进了碗里的驼背小老头。小勇一扭头看见了立在桌边的大登山包,他指着包问玲玲:“你这是刚回来?”
“不是,正要走。”
“走?”小勇一惊,他语无伦次地扔出一连串问题:“去哪?最近车票不好买吧?不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怎么又要走?你爸身体不好,你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你也不多呆一阵子?话说这些年你到底在外面忙啥,过得怎么样啊?”
“就那样吧,呵呵。”玲玲想笑着敷衍过去,可小勇却有些不依不饶,他追问道:“到底是什么样?”
玲玲不说话,她从盘子里夹出一筷子土豆丝放在碗里,也不吃,就盯着。小勇在对面静静地坐着,陪玲玲一起看那撮土豆丝在面汤里慢慢沉下去,散开。他希望玲玲能回答他,可他等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你说那些大城市里弹琴唱歌的咋就那么多啊?明明那时候连我们几个都是好不容易才凑齐的。”
这个问题小勇没法回答,但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玲玲抱着碗的左手。玲玲的拇指有些不自然地向外翘着,而在其余四指的指尖上各有一条不浅的凹痕,就像是被刀刻出来又被火烧过后留下的疤一样。那是练琴磨起来的茧,小勇自己的左手上曾经也有,但现在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小勇想对玲玲说“回来吧”,可这“回”字刚一出口,他的衣袖就被玲玲紧紧抓住了。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子低着头,冷冷地说:“打住,唯独不想从你嘴里听见那句话。”小勇把玲玲的手从衣袖上摘下,放在自己手中轻轻握住,他说:“你想听谁说?我找他去。”玲玲甩开小勇,她拿起斜插在碗里的筷子,皱着眉头恶狠狠地说:“谁说我都不听。”小勇似乎听到了磨牙的声音,感觉背后一阵发冷,但他还是大着胆子对玲玲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们以前凑在一起也就是随便玩玩,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就死活放不下呢?”
“随便玩玩?我放不下?”玲玲被这两个词刺激到了,她唰一下窜起来,拍着桌子对小勇吼道:“当初是谁说我的声线不唱摇滚就可惜了?是谁塞给我那些乱七八糟的磁带的?是谁拉着我学琴,排练,演出的?听我要去外面跑场子,就说‘请连我的份一起摇滚地活下去’的是谁?我走前一天搂着我在雪地里站了半天的又是谁?你倒是说说这他妈的都是哪个王八蛋?对,我确实放不下!哪像你啊,该忘的忘了,不该忘的也忘了,和拉稀一样把什么都放下了。你做个牛肉面就这么费脑子呀?”
突然间,一阵气势汹汹的重金属响彻面馆,这声音让玲玲感觉有一团火从她心窝子里喷出来燃遍全身。她俯下身来让左手越过那碗面撑在桌上,右手再一探,就牢牢攥住了小勇身上的围裙和毛衣。玲玲铆足了劲把声音又提高一个八度,小勇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只感觉一阵闷雷在自己的脸上炸开。屋顶的灯在玲玲脑后映出一个个光晕,时间好像被拉长了,小勇能看到她每根头发飘动的轨迹。在这种近距离的仰望之下,小勇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那是一种他曾经试图在台上带给别人的感觉,而如今他终于在“台下”体会到了。小勇想一口亲上去,可身体却像是死了一样动弹不得,只有眼睛在一点点地融化。
玲玲的手一下松开了。她看见桌子上有个东西在发光,那是小勇的电话,来电显示只有两个字——“老婆”。小勇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拿起电话走到店门口,他点了下屏幕,面馆里马上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简单的对答之后小勇挂掉电话,他见玲玲怔怔地坐着,就叫了她一下。玲玲慢慢抬起头问小勇:“你都结婚了?”
小勇走回来坐下,点点头。
“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办事的时候太忙……”
“就忘了?”
“嗯。”
玲玲又在碗里捞了两下,可筷子上却始终是光秃秃的,她对小勇说:“再给我来一碗吧。这么好的面,出去就吃不到了。”
小勇叹了口气走到后厨,等他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回来的时候,玲玲已经不见了踪影。桌上的碗里还剩了一半汤,碗下压着一张二十的钞票,碗边还有一个水滴状的绿色塑料片,它尖端的两侧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划痕。小勇看了好久,没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