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我回到了久违的故乡——梨园村,如今这般诗意的名字可算得上名副其实了。
我听父亲说村里除了以前的十几棵老梨树还在,其余树种都因乡里提出的所谓“特色产业”而消失了,只剩下一些树坑和残桩。我走到褪色的红砖墙后面,童年记忆中的那棵大柳树已不复存在,这是我童年玩耍的大本营,记得我还曾因为爬树捉知了掏鸟窝而划破裤裆,我知道村口的那几棵枣树和桑树肯定也难以幸免,曾经打枣子摘桑葚的童趣只能是存在于脑海中的回忆,想到此不禁感伤,好像一直想回到的故乡却早已失去了我心中的根一般。
父亲告诉我村里有几棵大树卖了好价钱,是被城里的一个高档小区相中了,买去搞绿化凸显住宅的档次。二柱家的大银杏树、大力家的老梧桐树,这两棵树我记得小时候要和另一个小伙伴才能抱得过来,还有三叔家那棵皂角树都因为老龄化而得以幸存,如今身居闹市,供人观赏。
父亲也略带遗憾的说,县里让每个乡搞个特色产业,乡里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确定了让梨园村作为乡里的一个特色产业,打造梨园品牌,为此还专门派人跑到山东和一家公司谈,他们愿以成本价提供树苗,待到梨树开花结果之时,出资帮我们村修水泥路并且收购果实。
眼看两年过去了,梨也摘了一茬了,可村里的路依旧坑洼,雨天更是泥泞不堪。
这次回来,我发现村里的经济的确有很大进步,几乎家家都是楼房小院,我对父亲说,新时代的农民真是幸福啊,都有自己的小别墅。父亲却给我泼了冷水,他说,别看这么多小楼大院,除了春节农忙的时候,一年之中他们能住上几天,都让鸟住了,哪家楼顶的隔热层不是鸟屎一大堆,他们不还是得在城里打工挣钱,大部分还是留守的妇女、老人和小孩在看家。留守的小孩在村里上学,而其余的老人,老头子们喜欢打打麻将和纸牌,妇女和老太太们呢,很大一部分去信耶稣了。
说到信主的事,我奶奶其实也是信的,从她口中我却得到了一个足以让我惊奇的情况。
王然竟然也信主了,不可能,说什么我也不相信。堂堂一个重点大学的医学硕士生,怎么会成了信徒呢,不过我也的确曾在新闻上看到过某某寺庙招收研究生住持之类的轶事,也亲眼见到过用着苹果手机、带着眼镜穿着袈裟或道袍之类的高材生。但这件事竟然发生在我身边,发生在王然身上,我一时还接受不了。
这个和我姐同岁同学的王然,我们村第一个真正的大学生(之前也有两个,一个上的中专、另一个是自费上的大专),我记得他考上大学的时候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他们家还办了喜酒,我也跟我爸去他家喝酒呢,记得那时我把曾当着我的面说要像你然哥学习,争取也考个大学。那天村里的干部也都去了,一路抬着匾额,放着鞭炮,全村都惊动了,王然家在村里很是风光了一番。
奶奶说,不信你问你爸,他也知道的,你看看他家的房子和别人家有什么不同?我即刻就走到大路上向王然家的楼房望去,竟有几分教堂的味道,但我知道他妈妈是信耶稣的,这也有可能是他妈妈的意思。
晚上,我问了父亲王然的事,父亲以极其惋惜的语气说了他的事。
王然上大学那年,他的妹妹王琳琳和弟弟王冉一个上高二一个上初三,家里单靠地里的收成根本应付不来,王然第一年的学费还是家里卖小麦的钱加上从几家亲戚那里借的。第二年开始王然便开始申请助学贷款,这无形之中便给他带来了压力,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在陌生的大城市里,虽然不和其他同学攀比,但基本的生活费每月也得花费不少。再加上当初他学的是法医专业,经常要面对冷冰冰的尸体,总总原因曾让他大二的时候就有点精神恍惚了。大三时,在父母的建议下他申请改学临床,但精神依旧提不起神来,辅导员还曾给他父母打过电话,表示对王然的状况有点担忧,让他们多关心关心孩子。
王然的父母为了缓解他的压力,赶紧借钱还清了贷款,劝说他安心读书。就在那一年,本打算复读的王琳琳在父母的劝说下外出打工,但这并没有改变王然的糟糕境况。
父亲说在那个暑假,他下地干农活的路上曾看见王然独自一人跪在村外的一个大水塘边,双手合十,坐南朝北,嘴里还在不停的念叨着什么。估计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接触到了基督教方面的内容,因为他母亲发现自己信耶稣的一些书籍经常被儿子拿去翻阅。
母亲提到王然,重点说到了王然的母亲,在王然上大学那年,电视剧《父亲》热播,王然的母亲几乎就是看一集哭一集,她是同情剧中的那位老父亲,更是在为王然的学费发愁。
王琳琳和我是小学同学,这次回来听说她已经结婚两年了,小孩也已经一岁多了,她的丈夫李茂也是我的小学同学,但他俩的结合不是得益于从小结下的深厚友谊,而是因为他们的母亲都在同一个教堂信耶稣,可以说是神的旨意让他们走到了一起。这足以让我感到惊奇,但接下来听到的更让我难以置信。
王然也结婚了,他媳妇的母亲居然也是信耶稣的,这回他俩也得感谢万能的主了。
王然的确是信主了,春节期间他家竟一张春联也没贴,而且大年初二我只看到他父亲一个人拎着鞭炮和火纸去上坟。这让我想到了他考上大学那年,他父亲带着他去祖坟上烧纸。
对于王然信主一事,村里早已议论纷纷了,大多数是惋惜同情的声音。曾几何时,王然一直是村里人教育孩子的榜样,家长出口便是“你看人家王然多争气,好好学习,将来也要和他一样考上名牌大学”,还有好多家长到王然家窜门的时候也不忘请教教子经验。
自从王然信主之事在村里传开了,村里人教育孩子也不再以他为榜样,提到王然会说“以后千万别像他那样,书读不好没关系”王然的事让村里一部分人开始提到读书无用论,当然宣传读书无用论的家长多数是因为他家的小孩成绩不好或早已辍学。大多数的家长还是依旧重视孩子的教育,这是因为村里的另一个榜样王旭。
作为村里新的骄傲,三年前他考上了公务员,现在县政府工作。前两天我还碰到了他,和他谈论王然的事。据他说,王然是在大三暑假开始信主的,暑假的一天晚上去找他聊天,发现他床头有两本圣经。王然的母亲还曾让王旭劝说王然放弃信耶稣的想法,王旭欣然前往,但王然反而给他宣传起了信仰的力量、信教的诸多益处,理论一套一套的,王旭回想起来自己差点被他给洗了脑。王然像走火入魔一般,难以停止。不得不说,信仰的力量可真是巨大。
王然信主之后,精神再未出现之前的恍惚状况,这也让王的父母一度欣慰,他们安慰自己,只要儿子健康正常就好,信主是向善,又不是去做坏事,自己坦荡行事,不去管别人怎样议论。
毕业之后的王然从最初的信徒已经晋升成了传教士,如今他经常骑着摩托带着母亲到处去传教,固定的时间也会有教徒从十里八乡赶到他家来聚会。王然将信仰当成了事业来做,经常研究《圣经》之类的教义文本,作为信徒的母亲也不好反对,从此家里的农活大部分落在了他父亲身上,除此之外,还有村里一些异样的眼光和难听的流言都得他来承受。
我不知道王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常人眼中的悲哀还是凡人心中的超脱,但我却是真的佩服他的勇气,他让我想到了一个用来形容境界的成语——返璞归真。
直到我离开故乡的那一刻,我也没有和王然交流过,不是没有机会,是我不忍去打扰他的安静和窥探他的隐私,我怕我世俗的言语和眼神会招致他的不屑,在他眼里,我等俗人又怎能理解他的心声。但我想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还是会劝他几句,不为培养自己的国家也要为劳累的父亲多考虑一些,千万莫荒废了自己的医学知识。
五年之后的一个春节,我再次回到了故乡,这次我没有见到王旭,也没有见到王然。
父亲说,王旭去年进监狱了,贪污了二十多万呢,被判刑了。我又问王然现在干什么,父亲回答,王然现在听说在市里教会当领导了,还是市政协委员呢,他每次回来都要带回来好多医学仪器给村里的老人们免费检查身体并给出治疗建议。
父亲最后补充了一句,王然现在又成为村里的骄傲了。
在老家待了一段时间,我发现王旭的入狱也让他的父母承受着异样的眼光和难听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