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台山22号街,一条充斥着烤肉、夜宵、啤酒、妓女的街,让我生长、寻欢、沉迷的一条街。
每当夏日,这里更加熙熙攘攘。我便意气风发,伴随着轻便的脚步到处寻找美味的食物与合适的伴侣,那些两条腿走路的家伙就会在远离我背后的地方低声吟语:“野狗。”
按照他们的说法,我是一条苏格兰牧羊犬,曾经某个主人矜持的宠物。主人就住在这条街,鱼龙混杂的地方到处都是潮起潮落的故事,我看到过主人一生中的高潮,那时他花钱如流水,我做为主人的恩宠,牛肉、猪肝、鸡杂,狗眼中的至高美味,天天在我的口中流转。
应该是一场车祸,在炮台山22号街的一个销金窟大醉一场后,主人毫不手软的撞死了3个人,其中有一个只有11岁,是个女孩,模样恬静,姿态优雅,她的父母带她来这里品尝美妙的烧烤。这该死的烧烤要了他们三人的命。
此后,我多次目睹死者的亲属,这些男女老少如田埂下的蚂蝗般堆积在主人家的门口,他们歇斯底里的呼喊着同一主题:“赔钱!”这些浅薄的呼喊轻易击碎了我体内屈指可数的同情心。可笑的人类,他们只知道利益,甚至不惜将死者的遗体摆放在一个人来人往的街道旁,强迫这些死者接受那些浮躁的指点,我看到尸体在腐烂、蛆虫遍生,一如鸡杂一样的腥味传遍整个街道,在主人家中留下最浓重的一笔。杀人者践踏了生命,这些人却在折磨灵魂。主人妥协了。
主人在赔完最后一笔欠款后身败名裂,那三个枉死的冤魂整夜的在主人梦中徘徊,我曾听到主人在梦魇中惊醒,他希望我能靠他更近,甚而抱着我潸潸发抖,而在很多个夜里,我听到了他在半醒状态下发出的撕心裂肺的痛哭。我茫然的看着他,不得不说,我依赖他,或者说更加眷恋那些可口的食物。主人后来借着一种白色的粉末来麻醉自己,但还是没能赶走脑海中的冤魂,后来他一无所有,只能远走他乡,而我,是他留给这条街唯一的遗产。
和别的宠物一样,我也曾无比唾弃野狗,他们肮脏,下作,从骨头里透出一股低贱。起初我愤愤不平,不肯去那些夜宵店旁的垃圾堆中寻找食物,你得知道那里有多肮脏,客人的口水、呕吐物、还有他们坑剩下的沾满唾液的骨头。我期待再次被人类圈养,我有这个信心,我还年轻、皮毛也很漂亮、并且作为一条宠物狗知道该怎样讨好人类。可惜,街上的人都知道我的主人曾经撞死过三个人并为此倾家荡产,便也视我为那些悲剧的一部分。很多人,总会看在我口水滴答的份上给我一些食物,但是,一但我摇尾乞怜试图跟着走进他们家便会被大声喝止:
“作死的!你怎么把它带来了,不知道是那丧门星的狗啊?丧家犬你知道不?嫌家里不够穷么!!”
人从不相信自己或者别人,却总把希望寄托在一种叫“幸运”的东西上,我从未看到过幸运,即便有,它也肯定不愿意眷顾这条街的人。
我还是放弃了,甚至到了最后,没有人再愿意施舍我一点食物,他们害怕我像上次一样跟着他们回家。我身材庞大,消耗惊人,三天后我便被饿成了干货。
我看见另一条野狗在店边的垃圾堆中挖掘着,时不时巴扎几口,一脸的满足。我快被饿疯了,在那条野狗饱食而去后,我来到了这堆垃圾边,闻了闻,气味不算太烂。好吧,既然下了决心,那就干到底吧,我仔细的翻来翻去,生怕放过哪怕一根鱼骨,任意能下咽的东西都被我塞入了口中,我咀嚼、品尝、下咽。
当这堆垃圾从口腔滑入食道后我呆若木鸡,该死的!!!这垃圾堆中居然还蕴含如此美味,一种无法形容的但是强烈无比的感觉在我舌头上冲撞,甜?辣?酸?不,这食物混合了无数种味道。我甚至能明白,那根鸡骨头一定是经过某个曼妙的女人类加工的产物,胡椒的微辣掩盖了骨髓的腥味,更让那骨髓散发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而这快牛杂碎一定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的丢弃品,孜然和食盐粗犷的撒在表面,但骨子里却是化工香精的味道。我欲罢不能,沉醉其中。
我终于成为了一条彻底的野狗。我开始喜欢暖春午后在旷地上的奔跑,喜欢在夏日雨后抖擞身上的毛发,喜欢在秋天到处徘徊寻找食物,更喜欢在冬天围着一群野狗打闹取暖。
我后来又品尝了老鼠和蟑螂,它们的味道都比我想象中好得多。老鼠是另一只野狗找给我的,她是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土狗,灰色的皮毛,耷拉的耳朵,其貌不扬。是的,是“她”,母性。她有些喜欢我,但体内所剩不多的宠物狗品性却让我难以接受她的不够优雅。仅仅是很好的朋友。
当然,我还有很多别的朋友,矮小的比较白的那条野狗总会受到我们的照顾,它瘸了一条腿,所以被主人遗弃了;而那条黑色的土狗总会说自己多么牛逼,从来没有在咬架中输过,他的确很健壮;还有那条瘦一些的,皮毛油亮,似乎也曾是人类的恩宠,他时不时的总能在餐馆的厨房里找些更新鲜的东西来与我们分享;还有一些野猫,我们之间关系也处得不错,他们总是静悄悄的,但又随时准备扑向哪里。
作为野狗是自由的,快乐的,我们不必讨好主人,只需要喂饱自己。
又到了春天,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我精力旺盛无比,欲望在身上激荡。因为我爱上了一条和主人一起来觅食的宠物犬,和我一样,一条苏格兰牧羊犬,脑门的中间是白色,耳朵是金黄色,四肢修长,臀部结实,胸脯饱满,毛发随风飘扬,两只眼睛宛如一片湖水,清澈见底。就在她漫无目的的看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爱上了她。
她喜欢奔跑,当她起步的时候,你能看到那后腿肌肉迸发出来的力量,头颅上扬,前腿跨出,一跃的时候仿佛已经出现在你面前。
作为一条野狗,我毫无顾忌的跟她打了招呼,并趁机在她身上蹭了一把。感觉非常柔软。野狗当然从来不洗澡,于是她被我弄脏了一块。连带她的主人也注意到了我。
“哎呀,这是哪里的野狗。弄脏蜜丝了。讨厌!快走开。”她的女主人娇声嗔怒。
我当然不会走开,前宠物狗的本领全数发挥出来,伸出舌头,摇晃尾巴,连连点头。这是杀招,因为我要一举拿下。
女主人终于看出来我似乎和她的宠物是一个品种。
“唉,这也是苏牧啊,怎么弄得这么脏啊?你的主人呢?”女主人说道。
“什么主人,我自己就是主人,狗不脏还是狗么?真是搞笑。”我这么想着,但丝毫不敢放松摇晃的尾巴。
这条叫蜜丝的母狗也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肯定闻到了我身上散发的强烈的信号。甚至还大胆的在我身上靠了靠。很显然,我身上散发出来的野性对她来说是致命的诱惑。
“跟我走吧,让我告诉你什么才是狗。”我对蜜丝耳语。
“别得寸进尺啊,我们家蜜丝不能跟你交往啊,你太脏了,叫你主人来啊。”女主人打岔道。
“别听她的,跟我跑吧,保证她找不到你。”我怂恿着蜜丝。“你不希望自由么,让我带你去找最美味的食物吧。让我带你去找到最忠诚的朋友吧。让我带你去体会真正的生活吧。”
蜜丝怔怔的看着我,一汪湖水仿佛荡漾开来。
“走啦,走啦,我们去吃东西啦,别理这条脏狗了。身上也真臭。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女主人已经不耐烦了。
女主人踏步走进了一家餐馆,蜜丝还在看着我,她动心了。
“快来!再不来要罚你啦!”女主人喊道。
蜜丝神情一震,露出恐惧。旋即转过身去。
“跟我跑啊,不用怕她的惩罚啦。”我继续教唆。
“蜜丝啊,快来,这里有吃的。”女主人拿出了一块上好的狗粮。
我将功亏一篑,作为狗,吃无论如何都是放在第一位的。
“别去,那个根本不好吃,这里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美味,相信我。”我转头对着一家夜宵店的垃圾堆看了看。
蜜丝跟着我的眼神看过去,但毫不掩饰对那堆垃圾的轻蔑。“谢谢你了,我是主人 的好宠物。”这是她唯一的一句话。继而向她的女主人方向一路小跑,在满足对狗粮的口欲后欢快的叫了起来。如此刺耳。
失败了,我想。还没结束,女主人喊了餐馆的人拿了扫帚来赶我了。这样的情况我面临过无数次,餐馆的人大多只是做做样子,他们知道野狗是赶不尽的。我却看到那只暗恋我的土狗向我疾奔而来,并听见她在狂吠。我惊呆了,她在告诉我
“快走!他们真的准备要杀了你!”
不可能的,正值春日,鸟语花香,我和他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
但我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 在跑远后回望了一下,那只土狗却倒在了那里,口和鼻孔都流出了红色的液体,两个人却围在它的身边,兴致勃发的议论着。我隐隐听见声音:“是长得好啊,垃圾也能吃得这么肥。妈的,那条还真是跑得快,还想试试高级货的。今天先拿你打打牙祭。”
我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我无法回过神来。成为一条野狗后,我和很多野狗大过交道,我们都在吃这条街上的餐馆丢弃的垃圾过活。时不时的,总有一些野狗会失去踪影,可是谁去管他呢,狗也有生老病死啊。何况是在流浪的狗。可是现在才明白,原来所谓的垃圾堆是人类故意丢在那里的“饲料”。而我,至今也没有逃离被圈养的命运。只是从一条宠物狗变成了一条待宰的羔羊。
炮台山22号街,是这个城市的一小部分,非常小的部分。这里的人并不多,只有在晚上,街上的店面才会迎来人客。有很多生物生活在这里,人类、老鼠、蟑螂、野猫、野狗,我吃过垃圾堆里的食物,味道不错。如果今天运气不错,恰好能吃饱,那么我和那些朋友们会在吃完后找个空旷点的角落,晒晒太阳、扯几个淡,然后在互相依偎下安然睡去。但走了霉运,于是我还没找到食物,那只暗恋我的土狗却凄惨归天。
我一直在奔跑,直到看了看周围,才发现这里已经不属于炮台山22号街。并且最坏的情况是,我没办法找到食物,想来实在不能算是够格的野狗。
我终于受不了了,3天没有进食,只是喝了点水,炮台山22号街的外面有很多人,他们匆匆忙忙,都等不及我的讨好,更不会施舍食物。 我要冒一下险,回那条街一次,吃个饱,然后再跑出来,跑远点,再想办法继续活下去。
求生的欲望诱惑着我,甚至不需要动脑,舌头就带我来到了这熟悉的地方。我就看到了刚被堆积的垃圾。我仔细的闻了闻,到处是油和烟的味道,似乎并没有人类。我轻声而快速的靠近着,这是我最后剩余的体力。我需要食物!
翻开,寻找,辨识。这样的动作我每天都会做,这次更是无需多想。有了,很多,这个垃圾堆有很多食物,我可以大吃一顿了,必须快一些。咀嚼、下咽、咀嚼、下咽。空虚的身体渐渐变得充实起来,思维也变得灵活。好啦,准备走了,快些,这是最后一块烤鸡杂。我掉过头来,准备放足奔跑,鸡杂刚好咽下,我的后腿肌肉开始发力,一切恰到好处,力道用尽时,我将处于500米以外的地方,我有信心开始新的流浪生活。
该死,好像有人来了。
我并没有迟疑,甚至清楚的听到了后腿离地时候发出的声音。
“砰。”
头颅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我摔倒下去,鼻孔好像有热乎乎的东西流出。我的脸歪在一边,看到一个人拿着棍子,嗡嗡的声音不停在脑中回响。疼痛从皮肤开始向内层传递。那个人类刚好敲击到了我的右脑,令我来不及还击。我努力转了个头,是个男性人类,模样清秀,穿着短袖、牛仔裤、头发也很精神,表情就像非常紧张后的放松,但可能是惯性,还没有看出他有胜利后的喜悦。不管怎么说他得逞了。饥饿使我丧失了基本的判断。
我单纯的希望他能放我一马,但是后腿被人类的手抓起,身体在地上拖着。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喂!!”我听见一个女性人类的声音“你怎么这样?它很可怜的啊!狗也有感觉啊,你就不觉得残忍吗!”
意识渐渐模糊,只感觉到有一双温柔小巧的手在我头顶轻轻的摩挲。很久了,很久没有人类碰触我的头顶了。我想到了以前被主人误杀的小女孩,一直安静的躺在那里,皮肤很白,手很小,眼睛却总是闭着的,感觉黯然。
我努力使眼睛保持睁开,看着她眼中的湖水在荡漾,宛如看时间的停止,看岁月在倒流。